秋入江南, 桂树初花,暑气未消。松江职校的校长大婚,要办和世俗全然不同的婚礼, 惊动了整个江南三角。远远近近多有特意来瞧热闹的,临近正日子愈发忙碌。

自打听说了小孟的经历,史湘云对他母亲极上心, 还特意陪着去接。先是帮着安置屋舍,又时不时拉老人家出门逛逛。只半个来月,她和小孟渐有谈恋爱的意思了。

新式婚礼有个预演。姑娘们好奇心重, 少不得过去围观。湘云、探春、宝琴同一辆马车,从上车开始叽叽咕咕。话题自然而然切到杜萱的感情经历上去, 又自然而然换到她们自己。

探春含笑道:“请问史大姑娘, 欧阳敬是谁?”

“遥远星空。”湘云抱着大玩偶贴在沙发靠背上。“这会儿想想,那时候挺幼稚的。”

探春宝琴哑然失笑:“现在不幼稚么?”

湘云摆了两下头,说起细碎琐事。小孟此人极体贴。除了思想尚未被南边传染,其余样样皆好。

一时中午到了。宝琴道:“早上动身时三当家给了我一封信,说午饭前让湘云看,能帮她节食。”

史湘云嚷嚷:“我又不胖!”

探春微微挑眉:“三当家是个地里鬼,里头还不定算计了什么。我建议你饭后看。”

宝琴笑道:“她的性子, 忍得到饭后?”说着把信取出来。

湘云径直接了。“这是三当家的字?”

“不是。”

把信拆开, 湘云托着下巴懒洋洋瞄。几眼便愣住了,看完呆若木鸡。贾探春问怎么了。湘云双眼茫然看着远处, 须臾滚下两行泪。探春忙取了信, 与宝琴凑头到一处观看。

信首说, 崔先生垂鉴。晚生与四爷到金陵已逾三月, 民风与京师迥异……废话几句后, 便是详尽介绍“四爷”在薛家大姑娘跟前做随从, 何等委屈艰难。薛氏精明周密,四爷无处下手。幸而今另有一位女子,正是得了忠靖候位的史大姑娘,心地良善天真烂漫,四爷所言无有不信。但入其家,亦可探听秘法。又说了孟氏夫人被妙容道长派人接来之事。看日期,只在数天前。

探春拍拍湘云的肩膀:“亏的你还没栽下去。”

湘云果然没吃午饭,下午也哭了一路。夜晚投宿,探春与她睡一间屋子。湘云恹恹的收拾了,盘腿坐在床上发愣。探春与她说话也不答应。

次日早饭,湘云依然没胃口。薛宝琴想了想道:“你好赖喝碗粥,我帮你想个法子试探那个孟助理。”

湘云怔怔的说:“还有什么可试探的。”

“人各有艰难,底线却不能太低。”宝琴正色道,“你只问他,若有权倾朝野的一日,如何对待父亲、祖母和继母。”

探春道:“尤其得问问,继母死后能不能葬入祖坟。这个咱们不介意,继母极介意。继母改嫁另当别论。他人在何处?”

湘云低声道:“跟……钗姐姐去了上海。今儿就能见着。”

“你若不行,我替你上。”

史湘云咬了下嘴唇:“我自己上。”双手捧起粥碗,咕咚咕咚喝起来。

看她喝完了宝琴才说:“三当家教过我一个巧宗儿。担心自己演技不足、流露真实情绪,可以面无表情看别处,或是愁眉紧锁、让人猜不出缘故。”

“嗯。”

中午时分,马车抵达上海。探琴两位直奔职校,史湘云上薛家的一家工厂去了。薛宝钗领着几个人在这边看新改进的织布机量产。湘云悄悄把小孟叫了出去,两个人并肩坐在厂区外墙根底下。

许久,湘云面无表情远望,又愁满眉尖。终缓缓询问小孟,若有朝一日位极人臣,如何报复家里几位。

小孟也默然许久,出言毫无踌躇,显见早已想过。“父亲,终究是父亲。只让他跟母亲赔个礼便好。老太太,我虽恨她,她待大姐姐极好。总得给大姐姐面子。如今那位,她委实待我好,也不过是因为她自己没生出儿子来、指着我养老送终罢了。衣食自然不短她的。”

史湘云心中如被泼了一盆冰水。“和离了让她另嫁吧。”

小孟摇头:“我父亲岂肯答应。再说还有两个妹子。虽居侧位,母亲不让她立规矩便是。”

湘云皱眉:“你父亲既然不喜欢她,为何不答应?”

“委实不喜欢。然也娶这么二十来年,日常交际太太奶奶无人不认得。和离岂不荒唐?”

湘云打量了他半日,扑哧笑了。“小孟,你白来了江南几个月。”站起身便走。

小孟忽有不妙之感,忙追了上去。只是不论他如何争辩,史湘云充耳不闻。

二人一路回到里头,陪薛大姑娘看了半日机器。直至诸事办完,宝钗要去职校,三人同坐马车。

史湘云忽然问道:“钗姐姐,为什么小孟的祖母可以逼好端端的儿媳妇自请休书?”

宝钗随口道:“因为他堂姐能得好姑爷,只看祖母娘家颜面。”

“祖母的娘家不也就是继母的娘家?”

“对啊。”

“继母也受了二十年委屈呢,娘家不管?”

“日常琐碎,就算是亲爹亲哥哥也不得闲工夫知道,遑论堂的。”

“所以说,小孟得当上比继母娘家还高的官位,他母亲才有可能把继母挤下去?”

“没错,是这么回事。”

“可他待继母就算不是仇人,也是外人。继母为什么会相信他肯替自己养老送终?”

“大概继母并非明白人,以为规矩能约束得住小孟。”

“好吧。再有,就算他勾搭上了你,你哥哥也不过是个商贾外加和尚,哪里值得他祖父得罪继母娘家?”

“当然不值得。”薛宝钗阖目懒洋洋道,“故此小孟被他祖父哄骗了嘛。”

史湘云瞥了小孟一眼,这位面如金纸。湘云抓了个抱枕抱在怀内,藏了大半张脸进去。“为什么总打女人的主意?”

宝钗没睁眼:“京城普遍认为女人好骗。他们斗不过男人,只能绕到后头将女人当软柿子捏。”

马车内遂安静了。

不多时到了职校。婚礼在大礼堂举行,已经布置妥帖。里里外外都是花盆和现插的花篮,十几层花门香气扑鼻。后世常用的婚礼进行曲此时尚未谱出,薛蟠也只记得旋律,命乐人以丝竹奏出。杜萱听着不喜庆,遂改奏“喜洋洋”。听了几日她又嫌太闹腾。于是改回婚礼进行曲,喜洋洋拿来前头垫场子。

宝钗立在礼堂里转了几个圈儿,不禁欢呼:“将来我也要这样办婚礼!”

迎春前日已回上海,出来迎她,听了个正着。乃瞥了她一眼:“你先找个男朋友。”宝钗顿时犯愁。

却见张子非也领着几个人快步走过来,朝薛宝钗示意。宝钗叮嘱助理们莫要干扰人家做事,独自跑了过去。

原是京城已查出了几分端倪。有人向太子进谗言,说不明和尚乃奇人,且随性而为。眼下司徒暄虽然已消了几分野心,万一过个二十年、他儿子起了什么心思,就麻烦了。太子没放在心上,太子妃却有点儿犯嘀咕。

宝钗乃问“秘法”。张子非表示还没来得及查,观字面意思推测外人疑薛家藏着什么升官发财的诀窍。二人互视而笑。

婚礼预演得挺顺畅。假扮新娘的工作人员丢出捧花,被史湘云抢到了。

临散时湘云寻到小孟,正告他:“江南的女孩子,不会有人把夫家的颜面看得比自己的幸福重要,故此和离只会越来越常见。你还是回京城去找老婆吧。”转身便走。

小孟脸色极难看。薛宝钗轻叹一声:“方才张大掌柜跟我说,长安那边有个项目即将开工,人手短缺,需要从江南调几个过去支援。要不你走一趟。冷静一下脑子、顺带学学下头的实际操作。我也是到基层锻炼过的,人家压根不知道我是东家的亲妹子。”

小孟点点头:“我回去与母亲商议商议。”

“你母亲可还适应么?”

“尚好。多亏史大姑娘请来的佣人服侍周到。街坊太太也和蔼,时常同她说话、邀她喝茶赏花,前儿还说要去听戏呢。”

“嗯。那妥当了。”

回到金陵,小孟下班没回家,去了一处小茶坊。这茶坊东家便是写前头那封信的“晚生”。二人一商议,事既至此,先松一松倒合适。横竖薛宝钗依然觉得小孟能干,去基层锻炼正是想提拔他。

第二天小孟便答应了去长安。宝钗安排人事处领他往别处报道,叮嘱不许透露自己是大姑娘的助理、长安那边若有什么不对之处立时写信回来。小孟连声答应。

再过几日,小孟辞别母亲孟氏,随同事西去。临走前千万拜托街坊吴太太帮忙照看,吴太太自然答应。

当天下午吴太太便拉着孟氏看时新话剧去了。看完话剧,吴太太说她想报个女子数算班、好看账,免得被奴才帐房糊弄;就是一个人不好意思去。孟氏初来江南,人生地不熟,儿子又走了。唯有吴太太最是亲切,连忙说自己陪她同去。于是二人便成了同学。

到了数算班上课时才知道,虽然这个班是女子班,隔壁有男子班、有老年班、有孩童班,也有混合性别班。混合的都是年轻人。除了数算班,这学校还教别的。查看完课表后,吴太太又强拉着孟氏同报了一个西洋油画鉴赏班。再后来,她俩又去学了骑马、太极拳、广场舞等等。

孟氏就这么被吴太太一步步带进江南日常。等小孟回来已是次年三月,他母亲做了金陵一座酒楼的后厨经理,每日忙得风风火火;吴太太早已搬走。此为后话。

杜萱毕得闲自是依着日子结婚了。两个人过尽千帆终成正果,观礼众人无不慨然。欧阳二叔竟哭成泪人。

伴娘团首顾玉作为新娘朋友致辞,不出所料把杜萱损了一顿。杜萱磨牙低喊:“你等着!你还没嫁呢!”

薛蟠乃伴郎团首,作为新郎朋友致辞。这哥们整成了个脱口秀,惹得下头一阵阵哄笑。末尾薛蟠朝大伙儿作了个深揖道:“我知道,羡慕老毕的可以从上海排到京城。想不通杜萱为何会相中他的则可以跨越欧亚陆桥排到鹿特丹。我也一直想不通,杜大校长为何能瞎这么多年?最末——我还是没想通。”众人轻笑。“可他俩终究在一起了。因为爱情这种东西,只要当事人清楚就行,不与咱们外人相干。我祝福他们天长地久,祝福他们永远和最初心动时那般幸福。”

遂掌声雷动。

新娘子抛捧花,被学校一位教师抢走。花儿其实落在离史湘云不远处。她非但没去抢,反倒撤开了两步。

十天后,顾玉也成亲了。早先预备的是常规婚礼,如今也改成新式的。杜萱特意没去度蜜月,不就是为了也损她一顿?

顾玉婚后便要启程前往高丽办分校,贾迎春改任副校长。松江职工学校继续风云叱咤。

上海的热闹完了,金陵众人返回。隔壁没了老毕,薛蟠还有点儿不习惯。

过了两天,玄机老和尚领着湘云来了薛府。

原来湘云觉得自己太缺阅历。回想杜萱成长史,她决定去云游四海。遂跟玄机打招呼。直至此时,老和尚才告诉她、贫僧是你叔祖父。乃从头细说自己的经历。史湘云再次瞠目结舌。玄机困锁放生寺三十多年,蹉跎了大半辈子。既是湘云想游历,老和尚便陪她去。

薛蟠连声诵佛。因道:“有件事,杜大校长可能到现在都不知情。”

湘云眨眨眼:“何事?”

“当年她出事后没多久就被找到了。”薛蟠笑嘻嘻道,“忠顺王府一直派了护卫盯着,某些麻烦还是特意找的。她有回遇险,被什么人误打误撞救了,那人就是护卫。”

“故此,你们是诚心练她。”

“没错。”薛蟠点头。“当年她实在太可气了,浑身上下无处不写着‘何不食肉糜’。你比她略微好点儿。所以你看,连她都能锻炼出来。小姑娘,加油!你可以的。”

史湘云皱皱鼻子:“说得就跟我很没自信一样。”

“不,你是太自信了。”薛蟠横了她一眼,“你若单独上路,十成十活不过头一个月。”

湘云哼了两声。半晌,别别扭扭低声道:“因为我马上就要走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帮我向欧阳大哥道个歉。”

“行。”薛蟠瞥她,“我劝你多少话你都听不进去。该不该也向我道个歉?”

史湘云一躬到地:“薛大哥哥辛苦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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